坐在豫西农家堂屋的长凳上，久久没有说话，那种心情，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体会，其实有千言万语涌动在心头，可是那一刻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坐在我身边的是那矮个子、短发、圆脸、微尖下巴的河北姑娘，她微微弯着腰、两手交叉合掌放在自己的两腿间，久久没有开口。我是一个比较健谈的人，面对这个同在一个钻机上班一个食堂吃饭的异性实习朋友，这一时刻却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明天，确切的说今天下午我的行李就要装车，离开钻机了。虽然彼此只在钻机劳动实习了半年，但半年来相处的一切留给我的却是我生命中无法忘怀的一段岁月……

  她是几乎与我同时分来钻机劳动实习三个人中的一个，他（她）们三人都是河北X医学院毕业班的学生，一齐分来中南煤田地质总局，又下分到河南省煤田地质局统一实习，一年之后再分配到各省的地质勘探队伍。不知是同在一个小班还是她那种少言寡语温柔的性格关系，我和她走得比较近。她那微笑的眼睛和只顾倾听我的饶舌的性格深深吸引了我，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她越来越谈得来，我谈得较多的自然是家庭，童年和我学生时代有趣的往事。另一个话题就是文学，我写的诗歌、小说以及发生在我们故乡的许许多多的故事。她下班后有空就来男宿舍坐坐，静静地满脸微笑地当一个忠实的听众。渐渐地我的心田滋生出一株玫瑰的幼芽，并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一支带着小小花蕾的玫瑰，我知道也许在某一个时刻它会一下子绽放出它鲜红的花朵和无限的美丽……

  机长把她分配在我实习的小班，另外一男一女在别的小班，机长的意思这位与我同姓的姑娘体弱，瘦小，让我这个大哥哥多照顾她。上班不久我和工人师傅们就发现她那弱小的身体内却有一颗强大的心。她负责搞记录，保管工具。在她负责的小班记录上很少有什么错误的地方。她那一手小楷仿宋字真的很美。我是实习小组长，在小组例会上我还表扬了她，她不说什么只是用她带笑的两眼慢慢地望望大家，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她工作认真，每次起钻、下钻时她总抢抹布和24牙钳，非常麻利地在钻机前操作，我真不明白她那双瘦小的拿手术刀的小手，怎能将笨重的牙钳运用得十分自如。她没事时就清洗工具和设备，干什么都那样认真，下班之前还把记录桌上溅上的泥浆擦洗干净，每次上班所穿的工作服都洗得干干净净，不像我满身油污懒得清洗，我自愧不如。她和全钻机的工人师傅都相处得十分和谐，见人总是笑笑，偶尔也打声招呼，没有见到她和别人发生什么不愉快。

  三班倒的时候，她和我一样总喜欢夜班，也就是零点到早晨八点，正常钻机钻进时她和我有时就去钻机外面空地上站上一会，因为天气晴朗的时候墨蓝色的夜空上总有许多繁星在不停地闪烁，有时有一轮皎洁的月亮慢慢移过头顶，把它梦一般美丽的光辉洒向大地……有时明媚的月亮下有一丝淡淡的缓缓移动的云彩飘在夜空，勾起我淡淡的乡愁。而她仰起的小脸上是一片安详和柔和，我似乎感到她加快的呼吸和心跳……

  我喜欢零点，因为那是新一天的开始；我喜欢零点，因为我可以最早地观看日出的绚丽和壮美。在下钻之后完成手中的活儿，我就站在钻机外的空地上或站在小土丘上，向东方眺望那遥远的地平线，眺望中原大地广阔的平原和远方屹立的群山。那早冬平原上经常涌动的蒙蒙雾霭，在广阔的平原上铺展出千姿百态绚丽无限的画面，那缓缓移动的雾像轻纱像梦一样延伸到东方的天际。随着时间的推移，地平线上面有一抹巨大的朝霞染红天边，彩云之下一弯弧形的朝阳射出万道金光，然后一下跳出地面跃入空中，光芒四射，照亮祖国无边的大地，让田野村庄山脉河川都笼罩在一片金色的阳光下。我抬头看看披满金光的高高耸立的钻塔，同时想到阳光也照亮像我们一样为祖国找出煤矿顽强奋战的钻探工人，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因为我们为煤炭而战，为新中国的繁荣富强出力，没有什么工作能让我们感到如此自豪和光荣，我觉得祖国的每一个黎明都在召唤我们奔赴新的征程……

  下班之后没事的时候，她总爱来我的宿舍坐坐，静静地听我讲一些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有时把我写的小说诗歌给她看，她总是很认真地看，笑嘻嘻地不发表评论。有时也表示一点看法，后来细细回味我觉得她讲的话的确很精辟。另外两个男女同学有时也来光顾我的宿舍，谈得较多的还是发生在他（她）们医学院的一些事，我害怕尸体解剖，但与我同姓的瘦小姑娘说这是她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与我选择的事业一样都是为祖国为人民造福……我深知为挽救和延长人类生命的职业也是一项崇高的事业，我相信她将来一定能有一番成就。

  不知为什么她与我单独相处，总是很少说话，两眼似乎透出一丝淡淡的忧伤，我不好打听别人的隐私，她不主动说我绝不去问。就在我将要被抽调去豫西普查填图、提前半年结束劳动实习的前一段时间，那位男同学偷偷告诉我说，与我同姓那位瘦小矮个子的姑娘结过婚，不过很快她就离婚了，他只简单地对我说这不是她的错。我没有再问什么，我只知道她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无法倾诉，她怕说出会破坏与我的友谊，我深深理解她的处境，她只是受害者而已。她有权选择爱和不爱，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

  就要离别了，她和往常一样静静地坐在我身边的长凳上，很久很久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我的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情在涌动。半天，我才挤出一句话：“我要走了，你要多多保重呵！”我站起身来，她也起身站在我的面前，她的两眼似乎有些泪光在闪烁，她伸出她的小手慢慢地说：“别忘了，给我来信呵……”我第一次握着她的小手，那小手在我因劳动变得粗糙的大手里变得那样的柔和和温暖，这情景使我永生都无法忘却……

  因为普查填图的工作很忙，有时几次在空闲中想提笔给她写封信，都因为种种原因而没有写成。后来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因为写小说和诗歌而被卷入漩涡，从此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后来听说她分到省煤田地质局，另两个同学分到南方勘探队，仅此而已。我不想写信告诉她我文革中的境况，是因为我不愿连累这位瘦小体弱与我同姓的姑娘，不想因为我使她再遭遇新的不幸和痛苦……

  时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与她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郑州煤田地质局的办公大楼里。我因公出差到公司，那是文革后期的某一天，我因感冒找点药也顺便去见了她，我在局医务室见到了她，她见到我露出特有的惊喜，站在我的面前面带微笑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我知道她那探寻的目光，想要知道我从钻机离去后为什么没有给她写信。我能告诉她什么呢？告诉她自己已经结婚生女，还是告诉她文革中我那令人痛苦的日日夜夜，或者别的一些什么。我只说我有点感冒想开点药，她连忙去药柜拿了感冒药，小心地数出几粒用小勺挑出送进药袋，然后仍然用她的小手拿起笔在药袋上写下服药的次数和时间，那一手漂亮的小楷还是那清秀干净……然后她又拿出杯子在水瓶里倒点温开水递给我，又递给我散装的两粒药让我服下。我的心好似大桶中的水被什么搅动了一样上下翻腾，我能说什么呢？面对现在还在单身的她，我只好从随身带的钱袋的夹层中掏出我爱人的两寸全身小照慢慢递给她，她默默地看了看，然后站起来还给我，轻声地说：“你很有眼光，我祝你们幸福！”我握着她的小手，仍旧那样柔和只是有一丝少许的凉意。我慢慢转过身说：“你多保重！”下楼的时候，她送我到楼梯口，我转弯要出大门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她已下楼站在楼梯下面的过道上向我挥动她的小手，那一刻我有千言万语涌动在心头。我心中那朵挺立的玫瑰仍然在心田中生长，只是没有来得及绽放她应有的美丽花朵……

刘克达